在“居然之家”文玩大卖场的办公室里见到迟锐的时候,他面有倦色,说自己加班工作到早上4点,而今天,还有一大堆工作在等着他。对于一个21岁在互联网创业成功的青年才俊,这样的生活应该是常态。
迟锐,80后北京土著,胡同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,21岁创办“文玩天下”网站,被称为“网络文玩第一人”,“文玩天下”成为国内文玩爱好者交流的最大平台,不到30岁在居然之家开设2000平方米的文玩大卖场,事业蒸蒸日上。可是,而立之后,他忽然被前所未有的焦虑和恐慌所包围,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。他想迫切地寻找,可以让心灵沉静平和的感觉。直到,他遇到建盏。建盏是中国黑瓷的代表,在宋朝时为皇室御用茶具,因产自福建南平建阳(古建州地区)而得名。
这些残破的、古旧的宋代黑釉茶具,让迟锐找到久违的愉悦和感动。于是,他创立了“苍极·化境”这个品牌,把破旧、残损的古物进行修复和重新设计。
他这样解释:“苍,灰白色,又引申为年老与天空。那些老的物件有的可能在灰尘中隐匿千年,落寞也好,孤寂也好,如今都将化境为物。”
寻找迷失的,愉悦欢喜之感
在嘈杂忙乱的办公区的一个角落,迟锐隔出一间小小的茶室,这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,可饮茶,可静思,他钟爱的建盏便收藏在这里。
30岁之后,迟锐经常在茶室里静静擦拭刚刚到手的建盏上的土沁。入行时间越久对老器物越是多了一份莫名的冲动。年过而立后,可能是荷尔蒙分泌减少的原因,心境逐渐变得平和。看着手中盏上流淌的纹理,让我想到了凡·高的一幅名画《星空》,再看看另外一只又浮想出“虫洞”。而这样的心境,是20多岁时不曾有过的。
迟锐从小就对古物和工艺品有一种痴迷的喜爱,他从小住在西花市一带的大杂院,旁边就是工美的宿舍,邻居有很多是玉器厂、象牙厂的大师,还有不少做面人、绢人的民间手艺人,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儿朋友不少家中就是做这一行的。
“小时候,到朋友家里玩,经常会看见玻璃罩子里摆的玉雕、牙雕和古董物件,会盯着看好久,觉得特别好看。后来做文玩古董这个行业也是觉得这些东西美,那种把玩的乐趣是对美的欣赏,会产生极大的愉悦。”
迟锐上大学的时候,正是互联网创业风起云涌的时代,迟锐那时已在文玩圈子里浸淫几年,深感这个领域的信息壁垒严重,很多初入门的爱好者只能花钱买经验,于是大三那年他以10%的利息向家里借了10万元买服务器,创办了“文玩天下”网站,很快火爆起来,他和自己的7个发小儿,一群北京土著孩子建立起自己的公司,开始创业。
创业10年,迟锐“网络文玩第一人”的地位日渐稳固,开大卖场,在电视开讲堂,早已经是这一行的名人,却忽然心生恐慌。“这种恐慌和焦虑在年底年初的时候会加重,我上学时一直是那种学习一般资质中下的孩子,永远怕别人超过我。而互联网市场瞬息万变,每天要求的都是快,急功近利。”
回想最初,迟锐会费尽周折淘一个喜欢的旧碗,只为欣赏它的造型、纹理,追思古人的情怀和审美趣味,可如今已经变了味。“我会更多想到它的投资价值和市场回馈,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被客户流量、统计报表、营销手段这些东西绑架,很多进入这个圈子的人也都是为了投资盈利。而最根本的那种把玩的乐趣,对文化和美感的鉴赏已经消失殆尽,这不是我想要的。”
创业这些年,这种心境一直隐匿在情绪之中,却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想,直到而立之年后这种焦虑的爆发。迟锐忽然想回头,寻找那种最初的欢喜愉悦。这时,他遇到了建盏,而修复建盏,成为他寻找初心的一个途径。
图为:建盏碗底残片
从福建建窑遗址,背回96麻袋残片
爱上建盏,是因为茶,而在此之前,迟锐最喜欢的饮料是可乐。由于心境的变化和朋友的影响,他对茶逐渐有了好感,于是钟情于器。
众所周知,宋瓷是中国古代瓷器的巅峰,而宋代建盏便是宋代八大名瓷之一。建盏产自福建建窑,“建窑”是我国著名的古窑之一,它的制品在宋代已负盛名。
宋代斗茶成风,整个社会上至皇帝下至黎民皆是斗茶的发烧友。大书法家蔡襄的茶学专著《茶录》中有段提到建安的斗茶:“视其面色鲜白,著盏无水痕者为绝佳。建安斗试,以水痕先退者为负,耐久者为胜。”也就是说,点茶后在茶面上形成的浮沫,以色白和泡沫持久为优。宋代文人在分茶的过程中,还会通过巧妙的搅拌,在茶沫上画出禽兽鱼虫、山水人物的图案,更有甚者可以在茶沫上作诗,称为“水丹青”,苏轼就曾写诗称赞分茶技艺高超的谦师和尚:“泻汤夺得茶三昧,觅句还窥诗一斑”。由于宋代茶色尚白的传统,所以建窑产的黑釉茶盏成为衬托茶色之白最好的器具,“建盏”是当时上至皇上、下及士大夫们都追捧的斗茶珍品。
讲起建盏的来龙去脉,迟锐如数家珍:“宋代建盏,由留学我国的日本禅僧们带回国而传到国外,15世纪以后,他们把建盏及黑釉器称为天目,今天‘天目’已成为黑釉一类陶瓷器的国际通用名词。传世的建盏以日本最多,其中宋代的‘曜变’、‘油滴’等四只建盏已被定为日本国宝。”
用宋代的建盏斟一杯茶品味,是什么样的感觉呢?我面前的这只看上去质朴古雅的黑釉茶具,在荒山的窑址废墟中被灰尘掩藏了千年之后重见天日。如今,把它拿在手里把玩,就像穿越时空的一次相遇。斟满一杯清茶,杯中那著名的“兔毫灰”花纹随着茶水荡漾似乎有着万千变化,令人目眩神迷。
宋徽宗曾在《大观茶论》中提到:“盏色贵青黑,玉毫条达者为上。”意思便是建盏以青黑色为贵,最好是带有月光下兔毫的光泽,就是所谓的兔毫盏。
仔细看去,这只建盏其实是残缺不全的,曾经破损的碗口已经用特殊的工艺修复填补。这种修补不是掩盖,更像是一种张扬,亮丽的金色、红色和黑色给建盏灰暗的色泽增添了别样的韵味,像是远古和现代的一种碰撞。
“没错,它们都是残缺的,完好无缺的宋代建盏极为昂贵,我渴望收集却苦于无力。目前建窑遗址能找到的大多数是宋代残器残片,即使破损不堪,甚至有的只剩一个碗底,但是那种美丽的釉色和花纹依然美不胜收,于是,我想到修复它们。”
去年,迟锐来到福建的建窑遗址建阳水吉镇后井村,当年这里车水马龙,生产规模极大,一窑可以烧制10万件,销往全国供不应求。宋以后逐渐没落断烧,大量残片掩埋在深山,近年逐渐被村民挖掘。迟锐从村民手中以不高的价格购买了很多残器残片。“收集了整整96麻袋,运回了北京,我希望这些宋代的瑰宝在现代人的手中,重新被使用。”
修复一只建盏要花半年时间
修复古物并不是一件容易事,在国内文物修复界,一直崇尚的是“修旧如旧”,恢复古物原来的样子,以不留痕迹为最高境界。可是,参观了国外的一些博物馆,迟锐发现这并不是修复古物的唯一方式。
“近年游历中,去各国博物馆的次数越来越多,发现国内外对待文物的修复有完全不一样的认识。国内的修复要尽量隐蔽,似浑然天成。而国外却会把所修复的位置用不同的材质表现出来。在英国等地的博物馆,我看到不少出土的残损雕塑直接用石膏修补,一大块突兀的白色,它直接告诉你这是残缺的,而残缺本身也是一种美,而把这种美发展到极致的古物修复技术,便是日本的金缮。”
迟锐前年在日本看了一个“古代茶道具”的展览,展出了大量的宋代茶具,他也是那时候第一次认识到了金缮。
金缮,从字面上来说就是以金修缮,是用天然的大漆黏合瓷器的碎片或填充缺口,再将漆的表面敷以金粉或者贴上金箔。
实际上,金缮之术最早源于中国,《说文》曰:“缮,补也。”缮字由“纟”与“善”组成,仿佛要将一些人间的缺憾严丝合缝地修补,以一种虔敬如修行人的姿态,直面缺陷,焕发新生。它肇端于古老中国的髹漆工艺中的泥金之术,被唤作“金漆修补”。后东传日本,惜物的大和民族,发展出“金缮修补”的技艺。
这门技艺在日本被发扬光大,有学者认为,是基于日本人对残缺的崇拜。用金,也就是最贵重之物修补残缺,意在表达一种面对不完美时的姿态,坦然接受,精心修缮,而并非试图掩盖。
金缮其实是漆艺的一种,原料是金粉和大漆,迟锐曾尝试自己调制大漆,却发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。“自己买来原料,尝试调和、过滤、涂抹、打磨。几天后大漆还没有完全阴干,我已经浑身起满‘杨梅大疮’,刺痛奇痒,夜不能寐。打了三天脱敏针,逐渐转好,但从此与髹饰无缘。”
据说80%的人都会对大漆过敏,所以大漆工艺的传承本身就是一种艰难的磨砺。大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天然汁液,是一种半透明的天然涂料,既可以保护胎型又可美化器物。大漆是一种有生命的材料,大漆变化的过程,让人感受到的,是生命的有序轮回,运用大漆对器物的修补不仅是破碎器物生命的延续,也是重生,寓意着生生不已的生命轮回。
迟锐说,用大漆和金粉修复一只建盏大概要用半年的时间。一件作品需要不断打磨髹漆,用漫长的时间去等待、忍耐和孕育,做漆就像我们的生命生长的过程一样,它让我们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让我们更加专注自己的技艺和内心。
由于严重的过敏体质,无法亲自动手触摸大漆修复古物成为迟锐的一大遗憾,创立“苍极化境”的品牌之后,他担任设计师,联系以前认识的漆艺作者,共同设计修复建盏等所玩之器。
迟锐感到,少年时的那种愉悦重回心头。“大学五载学习建筑设计,全部荒废,无一用处,如今有想法设计和制作一些东西,来满足虚度光阴之用。”
图为:修复的建盏作品《走马步红尘》
在修复古物中感悟生命的禅意
迟锐把对于古物的修复视为一次新的创造,而并非复古,其实这也正是金缮之术的深层含义:“残缺是对完整的打破,在遗憾之余,唯有建立起新的平衡,才能再现本有的完美与价值。用世上贵重之物面对缺陷,坦然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,在无常的世界中恪守心中那份对美的向往。”
迟锐拿出一只自己设计修复的建盏,他取名为“珠帘暮卷西山雨”。这是个碗口微有破损的“兔毫盏”,一边是用三点金缮修复,而相对的另一边是用黑底红花图案的大漆修复,两边相映成趣。“不知怎么的就忽然想到这个名字,一边的三点金缮象征西山雨,另一边的大漆装饰像重重帘幕,他们隔着碗中的茶水相望,兔毫灰的纹路在水中幻化成千丝万缕,让人遥想着生命中出现的一段感情,或者某个分手的恋人,无法破镜重圆,不如就这样相忘于江湖。”
而另一只已修复的建盏名为“走马步红尘”,这只建盏破损更为严重,完好的部分只剩碗边的一沿儿,其余部分都用大漆修补,色彩缤纷斑斓。“它的创意来自我某天睡醒后脑子里残留的梦境,就这样乱纷纷的,如同嘈杂的红尘世界,唯有嘴边这一小块保留着最初的本色,算是一个反讽,希望步入红尘也不忘初心。”
修复后的建盏并非只供收藏欣赏的摆设,迟锐把它们作为可用之物。用一个修复后的宋代建盏喝茶,似乎使喝茶这件事也具有了一种仪式感,成为对这个浮躁时代恶俗审美趣味的一种挑战。
这种美的仪式感被称为“侘寂之美”。它原本是源于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概念,“侘”的原意是简陋,在禅宗中,安于简陋被认为是一种美德,它和中国的传统美学“秀外慧中”相对,讲究的是“陋外慧中”;而“寂”除了“寂静”的意思外,还有另一层含义——在老旧外表下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。所以,“侘寂”可以简单理解成一类朴素又安静的事物,同时它也是一种世界观,强调在不完美中发现美,接受自然的生死循环。
所以,迟锐认为,古物修复不仅是一种技艺,更是一种审美,一种完善,一种创造。
其实金缮和做人一样,每个人都不完美,从小到大会受伤,这些伤痕塑造了现在的你。一个物件也是如此,难免磕磕碰碰,破碎后再通过金缮修补,留住了一份独家记忆。
那96麻袋的建盏碎片,在迟锐看来是一个巨大的宝库,可以焕发出无数的奇思妙想,“修复后不仅仅可以做茶盏,比如这个仅存的碗底,我可以把它设计成一个香插或者别的东西,但都是可以实用的物品,这种美应该是融入于日常生活中的。”
在这间小小的茶室里,迟锐握着心爱的建盏久久把玩,沉浸在他的设计思路中,似乎隔开了不远处卖场的喧嚣,也远离了被报表和数字绑架的生活,他享受着最初的那种喜悦。
迟锐说,这就叫做“玩趣”,人终归还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。
图为:宋代王诜的《绣栊晓镜图》,人物造型取材于另一幅宋画《饮茶图》
补白:宋人是如何喝茶的
古人喝茶方式与今人区别极大,相比古代,今天人们喝茶可谓极简版。在唐之前,人们饮茶是将茶叶和葱、姜、枣、橘皮、茱萸、薄荷等一起煮,水开后,去沫喝汤。到了唐代,煎茶法是饮茶主要方式,先煮清水并加入少量食盐,等水半开,倒入茶叶,沸后,取水饮用。喝茶开始真正流行始于宋代。宋代吴自牧的《梦粱录》中将茶提升到了“开门七件事”的高度:“盖人家每日不可厥者,柴米油盐酱醋茶”。甚至宋徽宗都专门写过一本《大观茶论》,这在皇帝中怕是绝无仅有了。
宋代喝茶最常见的方式是点茶法。宋代前期,点茶法与煎茶法并存,煎茶法在宋代后期基本被摒弃。“点茶法”先要把茶磨碎成粉末状,然后筛选出颗粒度合适的茶末。今天的人尽量要保存茶叶的原叶,而宋人则是千方百计要把茶叶变成碎末(今天日本抹茶还是坚守这种繁复的饮茶方式)。茶末制作完成后,置入合适的茶盏中,用滚开的水点注茶盏中的茶叶末。与此同时,用竹制的茶筅搅动并打制,直到形成一碗“水乳交融”的茶汤,才算大功告成,整个过程类似于今天喝咖啡和喝奶粉。
宋代还发明了各种喝茶的方法,斗茶就是一种。斗茶据考起源于福建建州,也就是建盏的发源地,它是茶农们评比新茶优良次劣的一种比赛活动,后随着贡茶传入朝廷,并受到皇帝的推崇,黑釉的建盏也随之成为了皇家饮茶的标配茶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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