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的记忆有一点像扯毛线,找到一个线头就会源源不断地扯出来。
去年回国,和表弟聊起很多年前的事,他问:“还记得爷爷教过我们品茶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你怎么会忘了呢?你是他最得意的学生,每次品茶,你总是点得出等次。我却认为所有茶都差不多。小勤(我的弟弟)和小岩(我们的小表弟)都跟着我乱点,所以你最被爷爷欣赏了。奇怪,你竟然会忘了。”他有点愤愤不平。
“那是哪一年呢?”我问。
“大概是1970年左右吧。”
在以后的几天里,我努力回想,终于记起了那一段被遗忘的往事……
上世纪70年代初,“红卫兵”的疯狂已经过去,我们的父母亲被送到乡下去“改造思想”,爷爷和奶奶就成了我们第三代的父母亲。那几年,爷爷除了在家看报、读书,好像有很多时间。有一天下午,他对我们说:“明天你们放学回来,我教你们品茶。”奶奶说我们太小,喝不出好坏来,茶叶都给浪费了。但爷爷不以为然。第二天,我们刚进门,爷爷就兴冲冲地到楼下来迎接,在二楼的客厅里,他已经摆好了几只茶杯、茶碗,还有热水瓶和花花绿绿的几只旧茶盒。他正等着我们呢。现在想来,爷爷是喜欢和他北京的茶友们聚的,“文革”时没人敢往来,他迫不及待地把我们当成了他的新茶友。
(旧茶盒;图片来源于祁红博物馆)
爷爷和我们品过红茶、绿茶、乌龙茶,没有喝到过花茶。记不得我那时有什么窍门,能够品出茶的不同,大概是听爷爷的话比较认真吧。但我记起了他一面品茶一面聊天时讲的话。
爷爷说,茶性俭,是最适合他的。他是农家的儿子,在茶乡长大,每天喝茶,使他一辈子崇尚俭朴。他和奶奶在日本留学的时候,没有钱,生活非常简单,但到了假日,即使生活再拮据,招待朋友,也还是要买橘子和茶,请朋友们一起享用,大家谈天,很快乐,比山珍海味不差。他这一辈子,无论在哪里,只要能喝到茶,他就会心满意足。
备茶的时候,爷爷总是很小心地用茶匙把茶从罐子里取出来,一片都不浪费。他说:你们都背过的,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。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农民辛苦,茶农就更辛苦了。种茶辛苦,制茶更不易,炒茶要用斜锅抛炒,站在炉前十四五个小时,炒出来也只有几斤。精制茶就更复杂,光是筛就有十几道工序。
(祁门工夫红茶传统制作工艺:抖筛;
图片来源《祁门红茶:茶中贵族的百年传奇》)
爷爷说,煮茶的水一定要好,泡茶的秘密就是每一种茶与水的关系,水的温度都不一样,就像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。茶与水要有共鸣,就要恰到好处,一分不能多,一分不能少。新茶嫩茶是最怕开水烫的,水一开冲进暖瓶里,掉下五度,再冲到瓷壶里又掉下五度,倒进玻璃杯里刚刚好。先要倒一点水,摇摇杯,把茶润一润,闻闻香,然后再把玻璃杯充满。鲜嫩的芽茶呢,更是怕烫,要先倒好水,再把茶放进去,欣赏每一叶鲜芽在水里慢慢舒展开。而福建的乌龙茶,却是要用刚开的水泡的,而且要用盖碗泡,茶多水少。
有一次,爷爷提起他在日本时,那里的人用茶字来描述人的个性:感情太丰富是太多的“茶”;比较冷漠的人,就会被称为没有“茶”。他还说,茶改变了他的个性,“喝茶要慢慢品,我的性格太急躁,做事常常考虑不周到。所以,做决定之前,常常要喝杯茶,想想清楚。茶用热水,要慢慢喝,慢慢品,这就能使我静下来思考。”
(吴觉农)
爷爷还说,茶是他的好朋友,写文章时一定要喝茶。抗战的时候,头上有日机轰炸,路上有日军扫荡,常常遇到危险,心神不定。但无论到哪里,他身上总是带着烟和茶,一支烟,一杯清茶,精神就集中了,可以动笔了。上世纪60年代初,爷爷戒了烟,只剩下茶做朋友,要安静下来思想,只能请茶帮忙,所以茶是他可靠的精神伙伴。
记得爷爷在泡茶时,特别认真、专注。家里好一点的茶具多被红卫兵敲光了,剩下的是参差不齐的玻璃杯,颜色不同的茶碗,爷爷提起放下它们时,仍好像面对最珍贵的茶具,现在想来,他是要制造和传达一种气氛。我们四个孙子孙女儿都学音乐,他说过,茶很简单,也很深刻,钢琴音乐的宏大,古琴音乐的深邃,茶里都有。茶和音乐一样是很有灵性的,是敏感的,每一种茶都有性格。每一个制茶人都是艺术家,要尊重每一个制茶人,就像你尊重每一个艺术家一样。喝茶也是一种艺术欣赏。
那时,我只是似懂非懂地听他讲讲茶,更谈不上品茶。最近三年我开始整理爷爷的手稿,读他写的文章,走访他工作、生活过的地方,跟今天的茶人学茶,我开始懂得了他四十多年前对我说的话。多希望能和他再聊聊。
爷爷是对的,茶有味道,有历史,有艺术,有哲理。茶里充满了东方的智慧。我特别喜欢冈仓天心在他的《茶书》中的一句话:“足够的人性在茶碗里相遇。”我想,饮茶、品茶是把艺术和自然融合到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天的生活之中。“茶为国饮”,我们有喝茶的习惯,这多幸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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